大脑黑客:10 天 170 小时冥想纪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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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人的大脑是可以被解构的。在脑科学和神经科学尚处在婴儿阶段的今天,不是通过实验观测,不是通过逻辑推理,而是通过亲眼所见,亲身所证。这就是佛陀所说的直接知识 direct knowledge,无法通过书本、老师、思考得来的知识。
Vippasana 在巴利文中的意思是:to see the true nature of reality。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我们所有能用来感受这个世界和经验到“自我”的媒介:身体、感官、大脑、意识。它本身是自释迦摩尼开创佛教以来的多种系统性训练方法中的一种。也就是说,它有超过 2000 年的历史。但在今天,非僧侣,非佛教徒的普通人提到 Vippasana Meditation,多数指的是一种集中时间的封闭式冥想训练形式,又以 10 天不间断练习为最流行的“产品设计”。
抛开佛教历史和传统教诲,对我来说,如果把人类大脑比喻成一个 CPU 处理器,那么身体的各个感官器官,各个零部件则是装满了传感器的信息输入端。而 Vippasana,就是一种入侵大脑运行程序的黑客程序。只不过,它只能对大脑运作机制源代码窥见一斑的读取能力,却绝没有改写的能力。对我来说,这 10 天就是一场漫长的黑客马拉松。它带来的影响是爆炸性的,因为它触碰了一些最最重要的问题:
我是什么?
现实是什么?
人的意识是如何感知现实的?
人的大脑是如何指导行为的?
人有自由意志吗?
……
老实说,不管你是谁,有什么样的身份地位,经历着什么样的人生阶段,还有什么问题比以上这些更重要呢?可惜的是,2500 年过去了,人类技术大爆炸不知道爆炸了多少次,如果按照 GDP 增长,财富增加这些重要指标来看也不知道进步了多少倍,但是对这几个问题,我们不比前人多懂得一丝一毫。不断在变化的,只是提问题的方式和语言。
写下这篇文章,不是为了鼓励所有人都去冥想。不管你的方式是什么,碰巧还是注定,对自我的拷问、探索、回避、放弃、困惑是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在经历的孤独旅程。它黑暗艰辛,荆棘密布,实属庸人自扰。
当楚门知道了自己活在楚门的世界,他可以选择逃出去,但也可以选择留下,继续甜蜜的生活。可是,当他知道了自己是楚门的那一刻,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地不一样了。与其说是对人生意义、世间真相的不懈追问,不如说是对被自己大脑蒙蔽的不甘心。
这样的经历,就像是肖申克的救赎里,那短暂几分钟整个监狱响起的歌剧咏叹调。每个人都停下手里的劳作和心里的绝望,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哪怕就那么一眼。
Day 0 机遇
在 Vippasana 定义范畴内,有非常多种不一样的流派,大多是由历史上的某一位大德高僧对原有的基础方法进行“分叉 forking”,有一些规则上的实际区别。
比如,大多数你在国内看到的 10 天 Vippasana 冥想经历贴,或者直接上网搜索 vippasana 看到的“官网”,说的是葛印卡传承(Goenka)的最主流,传播最广泛的 10 日课程“产品”,机构遍布世界各地,教学内容一致。从第一天到第 10 天,一期学生同时开始,同时结束,第一天做什么,第二天做什么,都是设计好的。目的是让即使没有过任何冥想经验的人,能在 10 天的集中训练中有明显的进步和身心体验。
而我遇到的是另一个分支,叫马哈希传承(Mahasi)。同样由佛教起源,同样的集中苦逼式训练,追求短时间“开智慧”,同样的不收钱,只接受捐赠,主要的区别特点是:
说是“遇到”,而不是“选择”,是因为一切纯属偶然。一个旅游博主朋友跟我讲她来到这个尼泊尔小修道院的经历,我觉得莫名被吸引。当时正好自己摸索冥想已经 2 年的时间,有种自然而然的想报名的冲动。心里有种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这,去了就知道了。
从北京到尼泊尔的蓝毗尼,要飞 2 天,3 趟飞机。我带着对没有电,没有洗澡水,没有卫生纸,没有手机信号的担心,毅然决然地一个人踏上旅程。在成都中转的时候,好朋友的妈妈请我吃了一顿火锅,神情紧张地告诉我千万不要出家……然后朋友带我去了太古里附近的一家超级好喝鸡尾酒吧,要让我在闭关修行前酒足饭饱。
下飞机之后到第一晚酒店的一路,心肝脾肺都要被颠出来了。这是我第二次来尼泊尔,但已经快要忘了,这是第一个连修好的公路都稀缺的国家。看着窗外的稻田,骑中国 70 年代款式自行车路过的行人,还有不穿鞋奔跑踢球的孩子们,我突然感到一种魔幻中的平静。仿佛很久以来才认真地看一看,天是什么样子的,树是什么样子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心安静下来,伴着落日黄昏,尘土飞扬。
Day 1 掉进兔子洞
第二天 6 点起床,吃过早饭就赶着开门时间到了修道院。空无一人的草坪和花园。早上的阳光照着各种各样蓬勃生长的花花草草,鸟鸣是唯一听得到的声音。这是天堂吗?真的很美。
一个白人男生从里面走出来,脚步像僵尸一样慢。我很不好意思地打扰他,他帮我指了指方向。我往冥想的佛堂悄悄看了一下,天哪,我这是到了纽约还是三藩吗?!大部分都是西方白人,少有亚洲面孔,更是一个尼泊尔本地人都没有。
被领到自己的房间,室友不在。房间虽然不大,但超级干净整洁。电、热水、洗澡、洗衣,一应俱全。我顿时如释重负。登记和填写完健康问卷之后,小哥扔给我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就是全部的练习指导。然后再没有人管过我。此后的 10 天,除了每天的 10 分钟答疑,也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小册子上寥寥几页的内容,却够普通人练习多年。
● 关于坐禅(sitting meditation):从关注腹部的升起和回落(rising and falling)为起点。走神了,就如实打上标签,如“走神,走神”,或“想到,想到”,然后回到对腹部的关注。无论是对腹部运动(基础所缘)还是对分神的对象的观察,都是由浅入深,由粗糙到具体,不放过任何细节。
如果在思考,标记“思考,思考”;在想象,标记“想象,想象”;身体僵硬,标记“僵硬,僵硬”,感到烦躁,标记“烦躁,烦躁”……疼痛、紧张、听到、闻到、想移动身体、移动身体、舒服、不悅、无聊、困顿、热、冷、回忆、想放弃、焦虑、痒……每一个感受、念头、冲动、动机、行为,通通都要被客观地观察。重要的不是给它起什么名字,而是完整而精确地捕捉到它的存在,和它的变化。
● 关于行禅(walking meditation):观察和标记的方式与坐禅相似,但基础所缘的对象不再是腹部的呼吸起落,而是走路的脚步。最开始,可以标记“左脚,右脚,左脚,右脚”。熟悉一些,可以更具体地标记左脚一步的“升起、落下”,右脚同样。再熟悉一些,一步可以标记成“抬起、向前、落下”三个标签。走的越慢,观察的越具体,每个步骤的区分越明确。
● 关于生活中的禅: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 mindfulness 正念。坐着、站着、躺着的时候,注意身体的姿势,与地面接触的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比如拿水杯喝水,那有伸手、碰到水杯、握住、拿、抬手、打开、喝、咽、再喝、再咽、盖上、伸手、落……等很多个步骤。吃饭的时候,有看到食物、拿起勺子、接触食物、送到嘴里、嚼、知道味道、咽、下一口……都要清楚地标记到,越慢越具体越好。如果脑子放松,忘了标记,就要捕捉到“错过,错过”,意识不能有一刻的放松。
看见就是看见,听见就是听见,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去探究感官的具体内容,更不被牵引,只是标记,然后回到当下。所有不在当下的,都不是要观察的对象。
每天 4 点起床,10 点睡觉,6 点和 11 点各有早餐和午饭,过午不食。每天有 10 分钟和老师问问题的时间,其他时间不能说话,包括与室友。
阅读完小册子和基础规则,我匆匆换了身衣服就去了佛堂,迫不及待地开始第一次打坐。整个上午,笔记本上记下的核心感受,只有这么几个:
困
走神,散乱
挫败感
疼
想吃饭
不过,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大家都可以坚持下来。因为环境的力量是巨大的。周围的人都太努力了。他们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个神仙,坐如山,行如水,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我反复提醒自己,别跟别人比较,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冥想者。
终于熬到了午饭时间,我也借此机会观察了一下同学们。偷偷翻看了登记名册,发现我的室友来自瑞士苏黎世,其他有法国、新西兰、新加坡、加拿大、美国……大多数人待在这里的平均时间是 1 个月以上,这不禁让我感慨,有闲阶级真好啊……
难道冥想在西方已经这么火了?在我大中华的有钱人都还在买包买房旅游马拉松的时候,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在吃素、瑜伽和修行。回想起今年在西海岸,一个小城市的健身房也有冥想课,不提佛不提法,至少告诉你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大脑锻炼。
午饭后,我尝试了第一次行禅。蓝毗尼是潮湿的热带气候,有点像巴厘岛或新加坡。整个院子里,大多数人从来都不穿鞋,干净湿润。走路的时候头是微微垂下的,就能注意到地上种类繁多昆虫和落叶。耳朵里塞满了清脆的鸟鸣声,还偶尔有墙外旅游区喧闹的音乐。
在这种环境下只注意到自己的脚步?这比打坐还难。从没见过的美丽蝴蝶从眼前飞过,总是忍不住用视线跟着她。还有,一步怎么能分出哪里是抬起,哪里是前移,哪里是落下呢?走神太多,我该标记哪个?我深深地感到脑子的注意力跟不上行为变化。没想到这个关系会在几天后反过来。
一直到晚上,我都在持续不断地练习。但是,每次坐禅能坚持的时间,在逐渐减少。因为实在太疼了。疼痛一般在开始打坐之后 20 - 30 分钟后袭来,从脚趾一直蔓延到坐骨,从微微酸痛、麻、胀慢慢变成了烈火燎原一般的猛烈的疼。疼带来紧张,紧张带来了心理控制的欲望和注意力的无法专注。
到晚上的最后一次坐禅,口干、背痛、发热依次袭来,不过我对他们越来越熟悉,换着办法地让自己沉稳下来继续去观察他们。直接地面对疼痛,直接地观察它。后来我发现,注意力越集中,疼痛感就越没有那么难熬。一旦走神,就会疼的昏天黑地。
我坐在蚊帐里面,差点哭出来。不是为了疼,而是为了觉得自己无法坚持那么多天的恐惧感。看着前排各位神仙们泰然自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考试不及格的小孩。庆幸的是这里的自由氛围。没有人会去在意你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一切全凭自觉。如果是所有人必须挤在一起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听同一个指导,那岂不是会滋生更多的比较感?
Day 2 与疼痛和解
早上 4 点准时起床,因为夜里蚊子猛烈,在佛堂行禅一小时。终于找到一点感觉,走的很慢很慢,尝试去标记所有体验,比如看见、听见、蹲下、抬脚、移动、落地、想到、回忆、痒、抓、想喝水、想打喷嚏、饥饿……我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慢动作观看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感觉,每一个念头。
第一次打坐,彻底的溃败,太困了。脑海中太多关于工作和生活的灵感、思考、计划飘过,总想要记下来,强忍着不要被爱思考的脑袋带走。思考也是一种 craving,是对大脑满足感的喂食。
第二次,心境渐渐平和下来。可以客观诚实地面对各种感官体验和念头,不喜欢的不会回避,喜欢的不会跟着走。内心中少了很多自我评价,比如“你竟然会有这么愚蠢的念头”,“你怎么又走神了”,云云。呼吸加快,就看它快;慢,就看它慢;有冲动,观察冲动;疼,探究疼痛。我像个初生婴儿,对一切熟悉的现象感到陌生,又对陌生充满好奇。注意力提升了,观察的频率也在提高,被观察的对象一个又一个地冲进来,消失,冲进来,消失……疼痛也成了一种持续变化的现象。
第三次,与疼痛的关系悄然改变。鼓起勇气尝试品味疼痛,仿佛想要挖开一个藏宝的古墓,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疼痛越剧烈,注意力越集中。神奇的是,它变了。不是变得不痛,而是越专注,就越能够以第三视角观看它,越能够忍耐。这种忍耐不来自于毅力或坚韧,而来自于我们的关系改变。就像疼痛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就像在博物馆欣赏一幅作品,它是什么样子的是一回事,我的感受是愉悦还是痛苦,是另一回事。两者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疼痛本身作为客观对象,痛苦(suffering)作为客观对象,和想逃避疼痛 / 想快点结束冥想作为客观对象,都是可以分开被观察的。
第四次,与疼痛相处时间最久的一次。因为已经连续坐禅和行禅到下午,疼痛来的更早了。我尝试哪里疼就迅速把注意力坚定不移地放在哪里。有那么一会儿,感觉我和疼痛完全和解了。疼还是一种真实的,客观的感受,但我的态度是一个可以被分割的选择,它可以是 suffering,可以是没有感受,也可以是平和、镇定、好奇甚至甜蜜和满足。伴随而来的,可以观察到更多疼痛带来的连锁反应,比如紧张、出汗、害怕、找借口想逃避……
几次行禅,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想不到的各种 inspiration、idea、insight 翻涌而来。从一个新的维度去看世界,会带来很多自认为得意的新思考,很难抑制。此刻我还不知道,这些也都是冥想路上的阻碍。也不知道如果用同样的认真、努力和克制去对待行禅,它会给我带来多么大的惊喜。
晚上一小时的 Dharma talk,我第一次见到了这里的住持僧人,也是这座修道院的创始人:一个很年轻就在 80 年代不远万里跑到缅甸求佛的德国人。他每天会讲一个与冥想练习相关的主题,今天的主题是“doubt 怀疑”。然而我听讲的态度,就充满了怀疑。
我是一个特别警惕被别人洗脑的人,尤其在这种严格的寺庙环境下。我心里还在嘀咕,这些佛法相关的东西我都在书上读过了,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你念?回过头来看,才觉得那时我有多么的缺乏谦卑之心,忘记去思考为什么这个会五国语言,已经修行几十年,读过这些基础佛法无数遍的人,能如此谦逊耐心地再一次亲身讲给这些凡夫俗子听?我也丝毫没有预感到,眼前这个到最后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的出家人,会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在我内心中成为我此生最重要的老师之一。
Day 3 转折点
身体好像适应了节奏,天亮前的坐禅不困了,而且接下来的几天再也没有困倦感出现。前几次坐禅或行禅,都感受到身体微妙的变化。眉心微微颤动,体内的气在到处游走,一些原来不敏感的部位,如指尖,现在也可以随着呼吸感受到明显的变化。第一次在行禅中找到了一种 flow,专注力仿佛有一种动能或惯性。
第一次 interview,见到了之前互通邮件的 sayalay(尼姑 / 修女)。我汇报了这两天的进展,她马上给出很多非常有用的 tips。对于疼痛,她建议的很具体:
从疼痛刚开始就注意到它,观察它的变化,而不只是受不了了才去注意。
疼痛会从边缘注意力成为主要注意的中心,但不要有期待它会一直是。如果可以忍受了,就把注意力拉回到呼吸。
不仅观察疼痛,也观察你对疼痛的态度。
换了姿势,疼痛也会回来。如果实在需要换姿势,一定要从“想换姿势”的动机,和“先动哪里”的计划开始,一步一步有觉知地换,一直到结束。
……
另外,她好像有读心术似的,在 interview 的最后对我说,记得,放下关于工作或生活的计划,全心练习。
走回佛堂的路上,突然有一个 insight 滑进我的脑海:生活中的痛就像身体的痛,你换了姿势,她还是会回来。重要的不是驱散疼痛,而是你与疼痛之间的关系。你只能一遍一遍诚实地直面它,没有捷径。想到这里,刚好一直鹰从头顶上空飞过。我想起小册子上有一句话:There is only one taste of meditation. It’s freedom.
下午的坐禅,最后十分钟,已经与疼痛对峙许久。突然,出现了奇迹。先是之前的感觉,我和疼痛的关系变了,可以平静忍受,冷眼旁观。然后,先是仿佛听到一种钵的声音,分不清是在我脑子里还是外界。后来被这个钵声引领到一个地方,身体全身的气打通了,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此刻,疼痛的感觉还在,但它变得如此“小”,而我如此“大”,可以完全包容它。不一会儿,因为太过在意这种奇妙的感觉,我分心了,疼痛又回来了,变得刀扎一样疼。不过,我知道正是因为对疼痛的注意力把我带领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行禅的时候,我按照老师建议的,先从最简单的“左、右、左、右”打标签开始,让大脑不那么累。果然,我以前觉得行禅简单,是因为没有计算走神的时间。实际上,行禅比坐禅容易走神的多,因为环境和身体的变化都更加复杂,也更容易产生让人兴奋的 insight。
比如,看着眼前的红墙绿树,我在想,人生真是场幻觉啊,根本没有什么“红”和“绿”,那只是我们已经习惯的抽象命名和区分方式。但在抽象世界里久了,你就忘记了真实具体的现象和规律。不是说红墙和绿树不存在,而是不绝对存在,只相对于人独特的感知神经系统(作为一个编译器)而存在。
路过了一个蚂蚁刚刚开始搭建的巢。我在想,蚂蚁的局限性并不在于它每天重复劳动搭建的巢穴可以瞬间被人不小心一脚踩上去就摧毁,而在于它不知道自己是蚂蚁。我们每个人都是蚂蚁不是吗?我们为自己编织的人生意义,只是进化过程中帮助我们生存的又一个工具而已。
睡前的最后一次坐禅,真正的转折点毫无预兆地来临了。我尝试把注意力放在腹部,不干预,不控制,仅仅作为一个被动观察者(passive observer)。呼吸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规律,腹部运动的幅度,从最开始像一只扇贝一样一张一合,到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忽闪着翅膀,快要飞起来。
腹部的内部肌肉运动幅度就像被放大了 100 倍,像海啸,像地震。接着,身体突然一阵清凉,极度舒适和惬意。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到不真实,时间也被拖慢了许多。我发现,我不仅能观察到腹部的运动,还能观察到呼吸本身的 intention 意图。当呼气快要结束,吸气的意图就越来越强烈。大脑意图永远领先于身体动作。
晚上走回寝室的路上,整个身体都好轻好轻,前几天积累的腰酸背痛全都消失了。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了我的整个 retreat 结束。自从那晚,我的身体再也没有被疼痛和不适困扰过。
Day 4 见神,见魔
昨晚做了一个彩色的明亮的梦,梦到了大海。我在海里十分开心地乘着风和浪到各种地方,大浪来了没有恐惧,只觉得好玩。突然有一波黑色的浪来了,我害怕了,但走近了看只是一堆海藻漂浮在水里。朋友对我说:“嘿,没事啊,站进来,不要绕着走。” 我醒了。
早饭后的第一个坐禅,第一次完完整整一小时没有动。不同于昨晚的是,我同时观察着腹部呼吸,和每次呼吸的 intention,并让它自然地发生。不一会儿,身体开始充气,并渐渐充满了明亮的光。身体自己挺直了脊椎,腿和其他部位任何的疼痛,酸胀,紧张都消失了。
我想起之前读过的一本书上描述过,这可能是 Jhana,冥想的过程中会遇到的第一个里程碑。于是我尝试观察 Jhana 本身,一种大脑状态。整个脑子只能用一个词形容:tranquil,清明。腹部的升起和落下作为注意力的中心,成为了一个稳定的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守住”,就像黏住了。哪怕注意到其他东西,这个锚定也还在。大脑头皮在被按摩,容量也大了很多倍。鸟鸣声变得很清晰,就像小鸟在脑子里。对一切升起的现象的注意力更加敏锐,可能就是升级了大脑 CPU 的感觉吧。这种感觉太过美妙,以至于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执着( craving ),也不要期待它一直都在。
与 Sayadaw(僧人 / 和尚)interview 的时候,老师鼓励了我的信心。但也提醒我,无论是 tranquility 作为一种大脑状态,还是 lightness 作为一种身体状态,都只是另一个要去观察的对象,没有好坏,不要过度思考,或贪图留恋。接下来,他建议我观察事物从出现到消失的整个过程,吸气也好,呼气也好,疼痛也好,动作也好。以及,尝试去观察事物之间的因果联系。
行禅的时候,第一次观察到了每一个抬起,向前,落下的动作前,大脑都已经有了它的动机。是大脑想要抬起,它才抬起。想要落下,之后才落下。吃饭的时候,是看见食物,大脑才升起“放进嘴里”的信号。嚼了第一口,马上想嚼第二口。还没咽下去,手已经不由自主要去拿下一勺。天呐!Mindful eating 可以帮助多少胖子减肥啊!慢下来,你会很容易发现自己已经饱了,而不是靠惯性去吃饭。
连呼和吸都有 intention,什么没有呢?可是,这个 intention 来自于“我”吗?试着憋气几秒,你会发现呼吸的意愿不是你能控制的。它自然地发生。那么是谁想呼吸,谁在呼吸,谁疼,谁感受疼,谁躲避疼呢?是“我”吗?
在白天见了神之后,晚上我见了魔。
佛堂里行禅,我尝试用观呼吸相似的方法,只去做行动的被动观察者,让意愿和行为自己去显现。突然,脚开始自己抬 — 向前 — 落。就像编程好的程序自动运行。我向大脑发出一个指令:向前走。然后脚开始自动抬起,身体开始以它自己的方式移动,绝对不是我在控制!每一个关节都配合默契,但跟我“预测”的完全不一样。我像一个看戏的人,好奇地看着身体的移动方式。
好玩的来了。此刻我说,现在转去任何一个你喜欢的方向,别告诉我是哪里,随便。然后,肌肉依次开始发力,双脚自动转了几步,最后停在了 180 度,正对着佛像。吓到我了。
下一个行禅的时间里,我又试着不给身体任何方向指令,让它自由移动。结果,脚已经不像自己的,带着我走到这,走到那,各种转圈,各种奇怪的动作。最后带着我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一节节蹲下,坐了回去。我联想到以前读过的一些关于大脑神经科学的知识,心想,这是不是就是与睡眠状态相似,大脑关闭了前额叶(Prefrontal cortex)的效果?
原来梦游是真的。
Day 5 正念第一天
已经可以观察到每一次呼吸都由几个片段组成。行禅的动作步骤之间,也有了清晰的划分。在上一个现象结束之后,下一个现象才会升起。脑子里密密麻麻充斥着关于意图、因果、实验的分析,还有对昨天奇遇的新鲜感。没想到,早上的答疑就遭遇了当头棒喝。
Sayalay 说,你这根本不是正念冥想,你这是过度分析!而分析,是因为你自己的自我(ego)太强大。你想做实验,想弄明白原理,想分析出推论,想得到智慧和知识,想追求新鲜体验,这些全都是冥想路上的阻碍。你错了。你已经失去了平常心,也没有按照规则去练习。你在控制你的练习。
我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一下子醒了。
所有的情绪、知识、见解、分析,难道不该像呼吸一样,让它来,让它走,没有分别心地去观察吗?我发现,前 4 天的自己,虽然经历了很多自以为是的“进步”,其实都是假的。我痛,是因为我的 ego 想征服痛,其实完全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换姿势。我有很多 insight 见解,是因为 ego 想有 insight,以此证明自己很厉害,很聪明。我在很多小事上没有坚持用正念去关照,是因为 ego 觉得简单,觉得自己不需要像别人一样就可以获得真知。我虽然掌握了很多冥想的技巧,却没有真正地开始“正念”。
我忘了,mindfulness 恰恰是是为了让我们放下 ego,消解自我。重读小册子,才发现以前觉得简单的细节,其实做起来最难。不是没有足够的自信,就是没有足够的平常心。不是注意不到,就是过度分析。不是觉知太弱,就是用力过猛。要找到中间的平衡点,不仅是冥想,也是做人的最难之处。
抱着这种归零的心态,我重新开始了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路。午饭回来清扫了一下屋子,突然觉得很多普通的小事充满了禅意。只要你注意自己在注意什么,做什么事情都是在积累正念,也都凝结了一种无意义的意义。回想起在家的时候,连刷牙的同时都要看剧,真是不堪回首。
接下来的坐禅,我不再去分析、思考或期待,只是观察。想起禅宗里说到的三个境界: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真是妙。
晚上坐禅,几个呼吸就进入 Jhana。伴随着蝉鸣和风扇声,打坐变成了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在锚定呼吸后,仿佛可以随进随出大脑。跳出来后,可以观察自己的大脑状态(mental state),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观察。进去之后,就还是稳稳的腹部呼吸。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大幅摆动,像一只海草在水中舞蹈,也像一只刚出生的蛇。向前、抬头、拱背、向后,简直就是立着的猫狗式(瑜伽动作)。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或好奇,只是以平常心去观看。并没有在惊奇什么,也没在等什么。
睁开眼睛,大家都走了。几天以来,和这些从未言语,也未有过眼神交流的人们相处,陌生又熟悉。晚上 Dharma talk 的时候,我看着这些人的背影,鼻子忽然酸酸的。我有种莫名感觉,他们和我是同一个人。新西兰男生,瑞士姐姐,美国爷爷,印度少女,他们是很多个前世的我,尽管我并不相信前世。我们是同一个人,或者,我们是相连的。
眼泪流下来,没有原因。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不是什么事情都必须有一个有故事。一切只是自然地发生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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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ter Mi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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